我的父亲母亲

（一）
我的父亲母亲是来自中国的乡下，生在福建省闽清县的福州人。

（二）
根据父亲的记载，他在18岁那年跟他的叔公来南洋谋生。从手无寸钉及白手成家做起，到了后来在砂拉越州第六省泗里街，离开市区四哩半买了一块农业地而定居下来，成了永久的马来西亚公民。
那是经过千辛万苦的一番努力工作下才有当时的一片家园。屋子的四周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本地水果外，父亲也种了胡椒园及树胶园在家的不远处。我们就以这两种种植物为生。
而当年他会来南洋谋生，是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，马来西亚是一片遍地尽是黄金的地方！
适逢当时中国闹饥荒的缘故，所以父亲答应跟随小叔公来此地谋生。他最主要的目的，是要赚钱养父母。他起初的愿望是要在南洋赚取了生活计后就归家的，就像所有来此地谋生的亲朋好友们一样。
最后他改变了注意，是当祖父母都相继去世之后的事。

（三）
父亲只念了两年半的古书。对于他的浅薄学问，他耿耿于怀。
最大原因是当他来到砂拉越州做苦力工作时，他不能在任何政府部门里做事，所以有很多事他要求他人帮忙。
因此，对于他所有儿女们的教育，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！
我们每逢到了适龄（7岁左右；当时还没实行幼稚园）上小学时，都是父亲拿着我们的出生纸，踏着老旧的脚踏车到村落里的一间小学报名。
说起来，我们都很庆幸，父亲母亲都没有从家乡带来那种‘重男轻女’的思想。以致我们每一个兄弟姐妹都有机会念书上学。
其实他们的心愿，是希望我们将来的日子能够活得比他们更充实及更好。

（四）
在我的心目中，父亲是个很严肃的人。
他只要一个眼神看过来，我们作儿女的都会吓得不敢动。
这种害怕的心情，对我来讲，是开始在我的小学生涯里。
我的学校成绩常常是满江红！
父亲最担心的就是我的受教育程度。
让我难以忘怀的一件事是当我上小学六年级时，当时我还没参加六年级会考考试。而父亲就托他的同乡人（小学校长）务必要留一个隔年六年级的位置给我留级
当王校长在课室里念出父亲这个愿望时，我羞得无地自容！恨不得当时课室里有一个地洞让我躲进藏起来！
那个时候，我是相当气愤及不谅解父亲的行动。
直到我升上中学的第一年时，我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。

（五）
父亲虽然严肃，但是他是个名福其实的孝子。
我年幼的时候，时常看到五哥帮父亲写信。是父亲念一句，然后由哥哥把重点写下来。
那个时候，总是见到父亲把脚踏车或缝衣车用报纸层层包裹好。
等有水客回中国时，就给他们带回给祖父母。
当时并不甚明白父亲的做法。我们自己很少买脚踏车。然而父亲却一而再三地买着他父亲母亲要的物资东西。
有的时候，父亲会到银行汇钱回去故乡。
后来，从哥哥的口中得知，原来父亲是个很孝顺他父母及那些照顾他父母的至亲们。他们每回写信来要求父亲寄东西时，父亲都会尽量想办法凑钱买他们要的物品。
就是后来祖父祖母都相继去世了，父亲对他的至亲们还是有求有应。
就可见一斑。

（六）
回想起来，我跟父亲其实是相当亲近的。我们有共同的兴趣，我们都是手不离卷的爱看书一族！
而我今时今日会喜欢看书报及有涂写的爱好，也应该是基于当年年幼时，看到父亲看各种各类的书所给的好榜样所致。
我甚至看到父亲伏案写遗书！
是母亲去世后第一年的事吧！
当时父亲有点不知所措。因我们六个姐弟都还幼小，其他比较年长的兄姐们都在国外求学或成家立业的。
我时常走进书房，但也是父亲睡房里找我的精神食粮。
我们有一个大书橱。里边摆的都是古早的书，好像都是哥哥姐姐们的小学及中学念过的旧课本。加上一些由父亲从中国购买的小本小说，及三哥从台湾留学带回的几十本深刻文学书及课外书。
我应该是父亲最好奇的一个女儿！其他弟弟妹妹都到下坡的游泳池游泳去了，或是爬果树采果果了。
而我却老是喜欢留在书房里找我的黄金屋！

（七）
有一天走进书房时，很惊讶地看到父亲伏案写字。
他用一本大笔记簿来写。
我站在父亲的书桌旁，很兴趣地看他写字。
见到他用黑、蓝及红的原子笔写字，就非常好奇地问个不停。
“爸，你在做什么？”
“写字罗！”父亲抬头看我。
“你那么大年纪了，为什么还要学写字呢？” 我以为只有学生才需要写字的。
“大人也要写字的啊！有时可以写信给朋友或家人的。写字是很好用的，可以受用一生呢！你一定要努力读书写字，知道吗？”父亲停下笔。
“你是写给三姐（嫁给台湾人）、五哥（在台湾念医系）或且六哥（在澳洲念机戒系）吗？”我又问。
“都不是。我是写给你们的。等我以后像你妈妈那样死了之后，你们就可以跟着我这里写的话去实行。”
我很慌张地叫父亲不要死。
“妈妈才死了不久，你怎么可以也离开我们呢？”说着我竟哭了起来。
“傻瓜！我不是说现在就死的，我是说以后。但我们人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主耶稣叫去。所以有的话要先写下来，以后哥哥们就会跟着做。你们六个不要担心没有生活费，我会让你们念完书，念到你们不要念为止！”父亲是个基督徒。
“为什么现在不跟他们先说一声呢？”
“有的话是不能先说的。”
“为什么要用那么多把笔写呢？我们学校的老师讲我们做学生的不可以用红笔写字。爸，你为什么要用红笔写字呢？”
“因为我要讲很多话。比较重要的话就用红笔写，有一点重要的就用黑笔，另外是可有也可以不用顺从的就用蓝笔写！”
我常常会等到父亲合上练习簿后才退出书房。
父亲没有写时，我就会坐在书房里的木板上看我的书。
当年我十一岁。

（八）
想不到父亲写的是一份遗书！
到了父亲逝世17年后，我们兄弟姐妹相聚一堂时，由六哥的手中接过一份复印的遗书。
字里行间都已看不到三种笔写的痕迹。
曾经找过最初的那一份，却从哥哥们口中得知它已不知去向。
算是一种遗憾！

（九）
关于家的下坡有一个泥墙做成的大游泳池，我更加不明白了。
我也好奇问过父亲有关开僻此游泳池的目的。
以我们家的处境来讲，我们是不怕没地方游的。
家的屋后有一条小溪流，小溪流是流向江河的。
还没有开辟游泳池之前，兄姐们都喜欢到河流里游水。
父亲后来跟我提起原因，原来是有一段古！
年轻的时侯，家里养很多的猪及鸡鸭的。
为了要给猪吃饱，父亲常要到河的对岸去割野菜。
他是坐小舟来回的。几乎每几天就要去一趟。一向平安无事。
却在一个早上，不小心把小舟弄翻了而落入河流中。
父亲不会游泳，他以为他是死定了。
却在他要沉下水但还有一只手在水上摇摆时，有一双很有力的手把父亲拉上岸。
是一个很强壮的伊班男子救了父亲！
“当时我非常感激他，就询问他要什么，我都可以给他的。他当时只向我要一点我们自家种的稻米及一点点的现钱了。后来过了不久，我又觉得我给他的太少了。想再去找他时，却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。我甚至忘记问他住在那里。实在可惜！我就是如此地跟他失去了联络！为了要纪念他的恩情，我就决定开一个游泳池，给下一代的你们及邻家的孩子们来学游。我希望你们都能游。我们砂罗越（目前的砂拉越）有太多的河流，一定要学游泳的。以后可以救自己外，也可以像那个伊班人一样可以救人。”
知道真相后，觉得父亲很伟大。

（十）
父亲给我们最后的一个背影是当他过世的前一个晚上。
我们几个姐弟在我们的书房里聊天，看到父亲从我们的房间走过时，他放了一个响屁。
每回家里有人放屁时，我们总会大笑一回，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习惯。
对父亲这个屁，我们也不例外的哄笑一顿。
父亲走近我们，他站在书桌旁很慈祥地对我们说：“放屁有什么好笑的？人人都会放屁的。只是响不响来讲罢了！温好课本了吗？要努力念书写字啊！书读来都是自己的，人家要抢都抢不掉的！要记住爸爸今晚说的话，知道吗？”
父亲走出房后，我们又笑成一堆。
想不到的是，隔天一早，父亲从床上跌下地。
这一跌，他却永远没再醒过来！

（十一）
对于母亲，她给我的印象是很深刻的。
只可惜她早逝。
记忆中，她是个常常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的一个家庭成员。
只有在晚上我们在温书写字时，她才会永远陪在我们的左右。
她手里一定会有一些破衣破裤要补缝的。当时我们家还未有缝衣车的存在，所以老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没有买一架给母亲缝衣裤用。
有时，父亲会在客厅里讲述着他白天上街看到及听到的一些新闻，然后像个广播员似的说给家里的每一个人听。
母亲，也只有在那个时候，才会得知一些天下事。

（十二）
前年5月间，去星加坡拜访六哥时，他跟我提起一些陈年往事。
他说：“我们的母亲其实是一个文盲，她从来没上过学堂念过书的！小的时候我是不知道这点的，以为每个人都像我们家一样有上学念书的机会。那个时候，还叫母亲念书给我听。看到她把我的书拿起来放在嘴边，竟然没有声音从她的嘴边发出！如今想起来，真是太为难了她！”
“关于父亲呢，他带我上街吃干盘（一种面食）。他叫了一盘有肉的给我，而他自己的一碗是无肉的。有时，他也会叫有肉的面，不过很少。而我呢？就以为他不想吃，所以我每次都去他的碗里夹肉。原来他是很节省的。”哥哥说时，我看到他的眼眶里有闪耀的泪珠。
“现在我带我三个孩子上街吃面，他们都是无肉不欢的！而且吃的也要最好的。”哥哥又说。
现在想起来，真的很佩服双亲当年的养家之道！

（十三）
不知不觉，父亲已逝世了38年，而母亲是42年。

（十四）
如今嫁作他人妇，甚至已做了四个孩子的母亲。
在日常生活里，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学着父亲母亲当年教育我的习惯，来教导自己的儿女们。
当年跟父母亲，是惧怕多过亲近。
我们很少会跟双亲讲悄悄话。特别是跟父亲这个一家之主！而父亲的话一向威严。他说一，我们从不敢改为说成是二！由此可见父亲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！
有什么话要跟父亲交代的，几乎每次都是通过母亲这个主角去传达。
倒是到了婚后自己有子女时，自己跟新生一代就比较亲近，除了会说心事外也能够讨论事情。
我们也时常跟儿女们把臂同游，仿佛跟他们是跟朋友一般相处。

（十五）
8月期间，小弟从沙地阿拉伯带着一家大小回家来认祖宗。
看到他的两个儿子（7岁和16岁）不时地会抱住小弟说悄悄话，然后亲昵地亲亲嘴什么的。
让我们看了很羡慕。
我们以前啊！从来不敢对父亲母亲做出这样的亲昵动作来！
我想这是基于含蓄的华人社会所致。而小弟一家都是住在国外的。
两者之间虽然有了很大的文化差别，但这不关乎到与儿女之间的融洽感情。
此时，想念在天上的父亲母亲。
想到他们对我们的爱心及供养我们长大成人的伟大之处。
我们要感恩地抚养我们的下一代，让这一代活得比上一代好。
是祖先们最盼望的一件事。